“非典型”的筒子楼故事
陈平原

年轻时自恃记性好,不屑于记笔记什么的。总以为需要时脑袋一拍,各种信息就会自动跑出来。等到进入“怀旧”的年纪,突然发现,那记性全都靠不住。连什么时候住哪一幢楼,居然与妻子说法不一,还得东打听、西询问,最后才能确定下来。不过,话说回来,我的“校园记忆”之所以如此“不确定”,与当初之习惯于“打游击”大有关系。从1985年初夏到1990年仲秋,五年多时间,我辗转于北大校园内外多座筒子楼。

记得结婚时,我是博士生,住29楼学生宿舍;夏晓虹已是教师,在19楼有半间房。那年头没有“裸婚”一说,我们也不是请不起客,只是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,不就是两人合伙过日子吗?来日方长,不争这一朝一夕。双方父母都通达,说节约好,不办什么婚宴了。于是乎,一切繁文缛节都省了。倒是张玫珊出了个主意,乘周末夏晓虹的同屋回家,就在宿舍里聚会。这样,1985年6月的某个周末,19楼二楼直对着楼梯口的“夏家”,迎来了王得后、赵园夫妇,黄子平、张玫珊夫妇,还有钱理群、吴福辉、王富仁等,加上我们俩,总共九人。两张书桌相接,就成了宴客的场所。看着张玫珊像变戏法一样,从携来的袋子里掏出各种食品,大家莫不欢欣鼓舞。都是熟人,吃喝不要紧,主要是聊聊天。那阵子,我正和钱理群、黄子平合作鼓捣“20世纪中国文学”这命题,“婚宴”几乎变成了学术研讨会。也不能说不把“新婚”当回事,暑假里,跑到大西北去“学术考察”——从西安到兰州到敦煌,这还算是会议的规定路线;至于西宁访亲、吐鲁番游览以及呼尔浩特观光,那可都是自选动作。当年还不时兴“蜜月旅行”,我们也没打这个旗号。

还是先说说婚后那些“打游击”的日子吧。1985年9月,中文系同事张鸣受教育部委派,去西藏大学支教一学期。恰好此时,学校分给他一间小屋,就在27楼三楼。反正他妻子在城里工作,那边另有宿舍,我们就代为“笑纳”了。记得27楼的二楼归学校财务处管,白天前来买饭票的师生络绎不绝;到了晚上,静悄悄的,只听见老鼠来回奔跑,玩得很欢,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。之所以老鼠当家,只因楼内多半为办公室,偶有几间改作宿舍,主人也只在白天出现,读书兼午休,很少在此过夜。这样也好,关上门,静心读书,总比分住集体宿舍好多了。

好日子过得真快,1986年1月中旬,张鸣就该回来了。眼看着又得劳燕分飞,没想到柳暗花明,好事全让我们撞上了。黄子平的妻子张玫珊是阿根廷华侨,当时在西语系西班牙语专业做外国专家,属于特殊照顾对象,北大为此在蔚秀园给他们配了一套两居室。刚搬好家,又因为张玫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生孩子,学校批给黄子平半年探亲假。子平高兴,我们更高兴——从张家新居出来,直接搬进了“黄府”。

明知是鸠占鹊巢,不可能长久,去时行李一单车,回来也是一单车。1986年的9月,子平、玫珊携子归来,我们结束了半年的幸福生活,又各自回到了熙熙攘攘的集体宿舍。

不过,好运气再度光临。四个月后,心理学系年轻教师、妻子夏晓虹的好友钱铭怡被学校选派到荷兰访学一年,将她基本上一人独占的宿舍借给我们住。那房间在19楼一楼的西北角,冬天室内很冷,但能二人单独相处,我们已经很满足了。其实,夏晓虹的宿舍就在二楼,不过有同屋,不好打扰。

如此“同居”,合情但不合法。原因是,按照规定,钱铭怡只有半间屋子的使用权,另外半间属于家住城里的王姓教师。冬去春来,那位合法住户跑来敲门了,首先声明主权,再就是告知:她偶尔也会来午休。接下来的日子,忐忑不安,老怕被人嘲笑。不过,印象中,那位合法房主也就来过一两次。不用说,她一敲门,我马上逃跑。

五六月间,估计是房主告了状,一位提着大串钥匙的中年女子,自称是房管处的出现,先是盘问学什么专业、家里有几口人、在此住了多长时间、有无“不轨行为”等,再就是一通声色俱厉的训斥。我们越是辩解,对方越是来劲,声调也提得更高,引来好些围观者。临走前,女房管扔下这么一句:“还博士呢,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!”学校那时确实房源紧张,但也不是毫无办法,关键看你会不会动脑筋。我们笨,只好挨骂。

好在不久后,即将成为北大教师的我,在一次学校领导征求意见的会上,表演了算术才能:学校即将给我半间房,妻子在北大教书,也是半间房。两个半间合起来,不就是一整间,为何还让我们在北大校园里“两地分居”?领导一听有理,当即下令房管处,凡属我们这种情况的,一律调在同一幢楼。于是,大约从1987年暑假起,我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19楼了。

有房子是好事,可寄居女教工宿舍,毕竟多有不便。学校分给我们的小屋在一楼,水房隔壁。一面墙是潮的,与床铺之间必须留出缝隙,这在只有10平方米的空间里已经是很大的浪费。白天也就罢了,半夜时分,耳边哗啦啦地响,实在有点烦人。即便没有水声,也有歌声,而且是不太美妙的歌声。虽说宿舍里难得安静一会,但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读书,这已经是很大的改善。晓虹还好,晚餐时可“大吃大喝”,我则必须节制。不是为了减肥,而是要半夜里跑到对面21楼去“方便”,实在不方便。

还记得她住二楼时,因为有同屋,我不好意思擅自串门,站在楼下门口喊一声“XIAOHONG”,竟然有好几扇窗户打开。日后才知道,北大校园里,若不带姓,叫“XIAOHONG”的多着呢。写起来迥异,念出声却是一样。我原先的合法床位在29楼,同屋阎步克,他的妻子也叫小红。因此,聊天时,必须说“你们家小红”、“我们家晓虹”,以作区别。这下可好了,搬到了一楼,而且靠近大门口,用力咳一声,就知道是谁来了。

转眼间到了1988年春夏,学校通知,我们可以搬到畅春园55楼去。那是刚盖起来不久的简易楼房,绿色铁皮墙,下雨时很有韵律感。房间比较大,有16平方米,虽然还是一楼,但朝南,阳光洒在床上,很怡人。同样是公共厕所,但几家合用一间用宿舍改造而成的厨房,比起先前在楼道里用煤油炉煮面,生活质量大有提升。记得搬家时,找学校后勤处借了辆三轮车,两趟就解决了。

这可是属于自己的房子,得好好布置。先是跑到未名湖边的木工厂(那地方,现正建文科楼群),请工人师傅做最实用的床。北大的木工师傅真是见多识广,三两句话,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们的心思。做成的双人床,上面是可以掀开的铺板,下面分三段,床头部位是可以两边打开的小门,中间是双开的抽屉,后面是从床尾开门的两个小柜,什么东西都可以收放在里面。再加上卡着位置、量好尺寸的书橱和书桌,以及迷你式沙发(沙发坐垫可打开,里面放东西);整个房间布置合理、紧凑。床与书柜之间正好铺一条窄长的花地毯,里面靠近窗户的一侧,打横放了书桌,地上铺了棕色地毯。进入室内,经过兼用来吃饭与会客的“沙发区”就可以脱了鞋子,自由行坐。记得好几位同龄人来访,赞叹不已,说你们的家真温馨、舒服。

就在这仅仅16平方米的小家,我们接待了很多客人。有不少师长,但更多的是朋辈。记得是1990年初春,鸡鸣不已,一时心血来潮,组织了一个读书会,葛兆光、阎步克、张鸣、杨煦生、张京媛、冯统一、王毅等,都曾光临寒舍,就某本书或某个话题(记得有“三礼”、《朱子语类》等)高谈阔论。不过,这读书会只坚持了半年多,就因为搬家等原因给停了。有趣的是,那么狭小的空间,主人居然经常“留饭”。大概是因为在校园里居住,每天吃饭堂;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,很想露一手。

当然,还有一个技术性因素——此前用煤油炉做饭,实在不方便;而1989年3月,中文系同事葛晓音搬到已经通了煤气的公寓楼,将那宝贝煤气罐(可惜没有本儿)借给了我们。那时候,除了煤气罐紧俏,加气还需特殊的本儿。穷则思变,有了罐,再想办法借人家的本儿。如此拆东墙、补西墙,居然坚持到了我们搬往公寓楼。用煤气炉炒菜,感觉真是好极了。也是这个因素,促使我多在朋友面前表演“厨艺”。以至当年的“食客”,日后写文章,竟吹捧我如何如何会做菜,尤其是那香喷喷的鱼粥……以至不时有朋友询问:你们家到底谁做饭,弄得夏晓虹很不开心。

1990年9月,终于,我们迁往畅春园51楼最东边一门的顶楼。那是一间半的宿舍,可以落户口,算是真正的家了。自此,结束了五年多的筒子楼生活。

比起同龄人,我算是幸运的。一是有朋友接济,不时天上掉馅饼;二是岳父岳母家住东直门外,周末或过节时,常回去转转;三是没有孩子,负担轻多了。也正因此,我那以19楼为中心的“筒子楼的故事”,不够惊心动魄。当年浑浑噩噩,埋头读书,没想那么多,也不觉得怎么苦。一眨眼,就这么过来了。


摘自陈平原主编《筒子楼的故事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0年,214-219页。